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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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天黑沈，營火連綿入山野數裏，似如一線鋒利長切，將峰嶺一分為二。兵甲之聲整齊起伏，列隊巡防的王軍肅然無懈。
“哐啷！”
一聲乍響，中心最為華麗的一座大帳中驟然傳出暴怒的呼喝：“真是白養了一群窩囊廢！昨日那麽好的機會，為何不趁機便將他們連同那公主一網打盡？竟還白白放了他們走，是嫌天璇這仗打得還不夠慘麽？！”
東西被摔得一地狼藉，帳中侍奉的諸人早已嚇得滿臉慘白，噤若寒蟬，唯獨榻邊站立的一名赤甲侍衛面不改色，仿佛習以為常。旁人卻都不知為何這淩司王子自重傷醒來後，脾氣便暴漲數倍，極其易怒，且有時怒罵著便是言語錯亂，詞不達意，令人不知所以。
“請殿下息怒。”那赤甲侍衛靜靜將一樽酒水奉至榻邊。淩司身披白袍，氣得面色怒紅，看也不看便一手揮去，碎片酒水頓時又灑一片。
“殿下，這一切都是尊者的意思。”赤甲侍衛聲音平靜。
“他到底想幹什麽？”淩司猛然起身，恨恨低喝，“真是當我天璇無人，能任他為所欲
為了！？”
赤甲侍衛道：“當日我軍之策早被看穿，尊者大人也是為挽狂瀾於危際，這才不得已…”
哧然利響，寒光破空，血芒鋒冷的長劍已橫在他頸間要害之處。帳中死寂，冷氣狂漫，淩司目色兇陰，直抵著他的脖頸：“你若再為他說一個字，信不信我立時就將你碎屍萬段！”
赤甲侍衛神容不變。帳門外簾忽起，冷風陣陣搜刮灌入，隨之攜進一道幽魅惑人的嗓音滑過幾人耳畔，心頭一時恍惚——
“這是誰又惹了殿下生氣，非得又喊又殺的？”
烈艷的紅影一晃而駐，一人紅唇似血，映著帳中燈火幽邪而懾人。幾名侍從無端而懼，僵立原地不敢動彈分毫。
淩司目中鋒厲未退而暴盛，要直直洞穿他胸膛心骨。紅袍尊者輕笑聲起，帳內驟然卷起一陣流風強壓，侍從驚呼尚未脫口，人便被卷著拖出了帳外。
赤甲侍衛見狀，向著兩人傾一傾身，亦退出了帳外。
“殿下傷重未愈，怎麽就動這麽大火氣？”聲音含著笑，亦含著寒風呼嘯的涼氣隱隱。
淩司深深看住他，語氣冷得滲人骨髓：
“本殿下聽說，尊者大人昨日率軍在十裏荒谷伏擊梵天帝軍，怎麽最後竟不戰而退，功虧一簣？”
紅袍尊者道：“哦？原來殿下不過介懷此事。”
“尊者大人，”淩司壓低了嗓音，強行抑住心胸中狂湧的怒火，“天璇數年隱忍負重，廝殺拼搏，萬千個日夜踏著血汗走來，為的便是今次一戰，此事若不能給出一個解釋，休怪本殿下不念舊情。”
紅袍尊者唇邊若有若無溢出絲冷笑，開口依舊一派恭敬悠然：“殿下要怒也是應當。確實，顧全大局，誤入敵計之言不過皆是些借口。雖說昨日他們反將我們一軍，但若真正廝殺一場，天璇倒未必會敗，或還有可能將那十萬帝軍殲去至少三分之二的勢力。”淩司的目光愈發陰沈可怖，他幽幽道，“但王軍所付出的代價又是什麽？亦是傷亡。這一戰打到現在未有勝負，雙方損失都極是慘重，對方一再設計拖延，天璇尚能經得住多久？以王軍的實力和優勢，唯求一個速字。”
淩司的情緒稍稍是平覆了些，神情卻仍然陰沈。
“依尊者之言，便是篤定了後日一戰我軍必能大勝梵天？”
“只要一人不在，大勝便已是定局。”
他目光驟挑：“何人？”
紅唇瑩瑩暈著抹幽光，微啟而動：“帝國第一神將，似珞。”
淩司眼中驀地閃過絲深亮而鋒厲的神色，沈默片刻，低聲道：“聽聞此人雖曾所向風靡，戰無不勝，近年來卻已退出殺場，根本不問戰事，且性情極是古怪，並無立場。”
“不錯。所以，他應該不會出現在邊境的戰場上。”
“如此你便能篤定一切？”
“這難道不該是殿下所要篤信的？”
“好，”淩司語氣微沈，旋身落坐榻邊，閉目養息，“那本殿下便等著！”
紅袍尊者向他傾身，又忽然想起一事。
“本尊倒給忘了。近日青磲中，似乎出現了一名修煉魘蠱的女子，年紀輕輕氣勢不小。本尊的人查了她的來歷，殿下猜如何？”紅唇挑起饒有趣味的笑意。
淩司冷容道：“這與我何幹？”
紅袍下笑聲輕隱：“那女子名叫飛星，是梵天邊境玻瑯鎮的遺民。”聞言，淩司雙目微微挑開一線細芒，那深處飛快浮上抹難以察覺的異色，轉瞬消逝若無。
“殿下該不會不記得，當年那一役可是
殿下親自統率，雖然最後以戰敗告終，卻也在帝國邊上撈到不少好處，那屠鎮的命令，亦是殿下親下的。”
他聲中興味愈發濃郁，卻只換得淩司一道冷笑。
“這些喪家之犬為了做夢覆仇，倒是無所不用其極，區區魘蠱又能奈我如何？臨死前再讓他們狂上一陣，屆時本殿下便要好好看著他們再次跪伏在王軍的鐵騎下顫栗求饒的模樣。”
邊境，玻瑯鎮。
轉眼又過了一日，日落千山，長夜靜寧。
經過一日相處，飛星與這些流民很快就熟絡了起來。他們在她的家宅中暫時安紮駐地，入了夜，一群人圍坐在院中空曠的地方烤火煮湯，時不時說上些什麽話，竟有幾分溫馨之感。
“大叔，你們總是不說自己是從什麽地方來的，是不是不放心我？”飛星用細枝串起幾片烤菜葉，遞給身旁那身形傴僂的男子，隨意地脫口問道。
微許的沈默，男子略有苦笑地道：“姑娘救我們性命，予我們一處安居之所，我們早已將姑娘視做親人，哪又會懷疑姑娘呢？”
“只是些亡國難事，郝谷叔怕說了傷心，大夥兒也就沒提了。”一個中年女子笑著探了
探柴火。
飛星疑惑沈思，又問：“你們的國家也是被帝國清剿掉的麽？”
郝谷略是哭笑不得：“真是這樣，我們哪裏還敢到帝國邊境來避難？”眾人一陣輕笑。
女子朝火堆中又扔了兩條木枝：“我們國族的力量都很弱小，都是在邊境諸國的亂戰中遭受牽連滅亡的。起初天璇王國尚能庇護著我們，後來他們的野心越來越大，所有人都在忙著打仗，根本沒人顧及我們。天璇的人嫌我們累贅，後來也就找了個借口，給驅趕出去了。”
涼風撲來，吹得火焰明滅劇顫著半晌。
飛星道：“不是都說天璇王國在境外慈善仁心，享譽諸國麽？聽說一直不少幫助收容別國的遺民呢。”
她冷笑，語氣頗是刺骨：“慈善仁心，那都是假的，假的而已，一個個狼子野心，又怎麽會將我們這些人的性命放在心上？不過是為了出師正名，騙獲其他支持，做在明面上給別人看的戲罷了。這戲幕一落，也就沒人再有興致演下去了不是？”
“要說這天璇幾年來造的孽事也少不了，這好好的國境被糟蹋得戰火燎燎，不知道葬送了多少無辜人的性命。”
“說起來，這玻瑯小鎮好像也與天璇有
關。”有一老者輕輕地道，“聽說在好幾年以前啊，就是天璇的士兵攻到這裏，把這鎮上的人都給殺光了，連條牲畜都不剩，鎮裏的血流成了河，那叫一個慘啊。凡是路過這裏的人，還不時地能聽見鎮裏傳來魂鬼的鳴聲…”
“去去去，老爺子別瞎亂說，人死了就是死了，哪裏來的鬼魂？都是些命苦的人，就是有鬼魂也該要去找那些個天璇人報仇。”
幾人一時雜七雜八地聊起來，沒人瞧得見火光照映下，少女絕倫的容顏淡隱黑暗，似玉泛了寒光，薄涼美麗得仿佛一刃鍍霜的鋒刀。
溟之葉手捧一碗熱湯站在院門口，聽見他們的對話，臉色驚怔了許久。火堆上的光越升越盛，映著整個庭院光影晃晃，隨著人聲熱鬧而紛亂，他眼睛裏始終只有她纖瘦的影子，再映不出其他人分毫。
眾多流民聊得愈發起勁，飛星默默站起，離開，看見溟之葉時，眸中碧色微微一晃，旋即掩下：“來得正好，水快不夠了，再隨我去打一些回來。”
烏天雲流過，難得透出一隙月色雪白，照起河海鱗波如銀，泛泛漸遠。
飛星和溟之葉蹲在河邊，用靈術化葉做碗，撈著幹凈的河水。四下裏幽靜寧和，兩人誰也沒說話，只自顧自地盛水。
溟之葉忙活了一整日，早已累得不行，再打了一滿碗後徑直在原地躺坐下來：“飛星，我想休息一會兒。”
“哦。”她頭也不擡，繼續動作。
溟之葉默然，片刻又輕輕道：“你也一直都沒休息，不累嗎？”
她道：“我累的話，誰去照顧他們？”
溟之葉問道：“你為什麽對他們那麽好？”
“你沒聽到？他們是那樣一路逃過來的，這天底下，流亡的難民永遠是最可憐的。”飛星看著葉碗中波漾的水光，“每個人都應該對他們好。”
他沈默了一下：“那你呢？飛星，你的家人死後，你也是跟他們一樣生活的麽？”
飛星道：“我比他們慘多了。”
他心口一跳。
過了會兒，她也累了，將數個小碗小心地擺放，伸了伸發酸的雙臂：“你這兩天的話怎麽倒比以前少了許多？”
溟之葉脫口道：“那是因為…”那是因為他想說，她卻未曾理會過。
她與這些難民在一起的時候，同以前便不一樣了。他忽然開始想念先前的她，即使每次開口，她總會報以嗤嘲和白眼，但她總歸是願意
將他的話聽進耳朵裏的。
“因為什麽？”飛星輕飄飄瞟了他一眼，彎身打理著衣擺，“算了，你這般的皇族貴子總歸是不太能體會這些。你們這些人的心裏，永遠只有榮華，虛權，當那些平凡人為了生存甚至痛不欲生的時候，你們的心裏還是只有那些。我現在不是難民，但曾經是，我有時就會想，我這一生究竟意義何在？我不甘當難民，也不屑做貴族，只有覆仇，只有覆仇才是我活著的唯一目的，我一生就是因此而活。但是如今我發現，如果活著還能拯救那些曾經和我一樣悲慘的人，那也未嘗不是我活著的意義之一。”
月光含影，流照在她玉石一樣好看的側臉上，她望著河水，烏長的頭發泛起白粼粼的光，飄飛恍如夜霧深處的精靈。
他瞳心朦朧，似水，似霧，覆了那一點清澈。
“我呢？”
“飛星，你說你是喜歡我的。那在你心裏，我有沒有一點點重要的位置？”
“你活著的意義裏，一點也沒有因為我嗎？”
他的面容在月光下照顯蒼白，語聲低輕，連番追問。
他每問一句，飛星的身體都僵硬一分，
她霍然站起，語氣冰冷：“該回去了。”衣袖拂過，收起地上的碗拔腿便走，一只有力的手緊緊攥住她的手臂。
“飛星，你為什麽…”
“你怎麽那麽煩！”飛星猛地甩開他的手，他因受不住力道，向後踉蹌了幾步。天上的月色愈發明亮，她幾乎不忍再看他白得像紙一樣的俊美臉龐。
“飛星，其實你一點都沒有喜歡過我，之前說的那些都是騙我的對不對？你從來只當我是累贅，是供你利用，隨時又可以丟棄的工具對不對？”他字字鉆齒而出，每一字的哀怒，每一字的酸楚，都深得似海。
“對！”飛星尖叫起來，“我從來沒有喜歡過你，從頭到尾我都只是在利用你，你滿意嗎？”
她深深吸氣，“你知道你有多討人厭？一個廢物什麽也不會，就會纏著別人，讓別人護著，自己像只烏龜一樣縮在別人背後。溟之葉，你比我見過的最軟弱的仔獸還要怯懦！我煩你，你偏跟著我，害我吃睡都不安寧，幼稚得只會在人耳邊大喊大叫，生怕別人不知道你有多蠢。我憑什麽要喜歡你？就算我身份卑賤，一身骯臟，甚至命不久矣，終生一人，也不會看得上你。”
她說到最後，語氣愈來愈平淡，愈來愈
平淡，平淡得將他心中最後一絲火焰也殘忍扼殺，魂墜冰窖。
夜風吹起一重重粼浪打在岸邊，水聲清亮往覆不絕，和月色纏綿成一片涼冷，向沈沒在黑夜盡頭看不見的遠方緩緩推去。
“是這樣啊…”他的聲音微有沙啞異樣，頭低低的，許是忍著眼淚，“我知道了。”
飛星面無表情，卻不斷吸著氣，仿佛剛才那一番話已用盡了她渾身氣力。碧潭般幽深的眼睛澄亮異常，底處，徐徐爬起一絲血色。
心，極痛，痛到她幾乎不想再活著。
溟之葉高揚起臉，死命憋回了眼底的水，月光亮亮刺在眼中，酸酸的疼。視線好像逐漸模糊成一片雪白，漫天的光洇染，如是雪天。深處，忽然沖起一線橘紅的刺亮，他本以為是幻覺，卻見那光越來越亮，瞬間爆散成燎原般的烈火將雪色焚盡。
他楞怔，登時驚呼：“飛星！”
飛星一時沈浸失神，竟未發覺周圍變動，此時聽他一呼，驟然揚眸看去，臉色一剎間慘白失色。
胸口心臟，近乎瘋狂地竄動，一種不安的感覺順著血液充滿四肢，讓她渾身顫抖。光焰起的方向，正是玻瑯鎮。小碗河水灑在地上，她不顧其他，瘋了一般往回而去！
溟之葉萬分驚恐，生怕她遇上危險，亦以最快的速度緊隨其後。
然而不論他怎麽拼命追趕，到底還是被甩在茫茫無際的夜色裏，再捕捉不到她的影子。
他只好慢慢地走。越臨近小鎮，血火的光越是鋪天蓋地的駭人，耳邊，似乎還聽見了廝殺叫喊的慘聲，隱隱約約，此起彼伏，在他腦中交織沖撞，疼痛劇烈。
他心下極慌。
玻瑯鎮上，血光沖了天。
天璇駐伏在青磲附近的軍隊撤退回營，路徑玻瑯時發覺有流民聲跡，憂其是帝國探報潛伏在此，為防行蹤暴露，本欲暗中將他們剿了滅口。卻不料引起了註意，廝殺之時有一人利用憩地中的燃火通風報信，造起大動，王軍一怒之下，將其盡數殘忍屠殺。
鮮血濺紅了殘墟荒垣，空氣中到處是血的氣味。
溟之葉沖來時，腳下是遍地的殘屍，那一張張臉龐都是熟悉的。他記性好，一日下來見過的臉，再多他也能識得清楚。
他擔心的那個少女，就蹲在那個被砸碎了頭顱的男童屍體旁，她的周圍，站著諸多身披寒甲戰袍的戰士。他們包圍著她，寒劍浴血，殺氣淩厲，卻都不約而同地緩緩向後稍退著——他
們畏懼她。
她輕手輕腳地為男童裹上一件衣裳，將他的雙眼合起，然後才站起來。
血艷似火，碧瞳飛裂。
溟之葉耳目轟鳴。
他從沒見過她這麽可怕的模樣。
她狠狠咬碎他們的頭顱，挖出他們的心腸，撕斷了他們的四肢，還有的被魘蟲爬滿一身，從皮骨，到血肉，到頭發絲皆被吃得幹幹凈凈…
血的味道，像狂漲的浪潮一樣漫過鼻尖，漫過嘴唇，漫過視線。
她站在血河之上，每動一步，便是一人頭頸分裂。鮮血汩汩的聲音極似蠕蟲肚子餓時的鼓聲，他胃中劇惡，躬身狂嘔。濃血映著天上的火光鮮艷蜿蜒，一名站在不遠處的戰士手腳顫得幾乎散架，整個人跌倒在地，剛拔出的兵劍掉落在地上。
“你別殺我，求求你別殺我…他們不是我殺的，我沒殺他們，一個都沒有殺過，真的…”他看著飛星，戰抖如狂，不斷懇求。
飛星在他身前蹲下。
“求你，我求你了，求你放過我…放過我…”黑影似惡魔張開的利爪般，猙獰而來，他發不出聲音，感覺自己的頸子被那惡魔抓在手裏
。
溟之葉大喊：“飛星，不要！”
手起，屍落。
心臟冷得像墜在萬丈玄冰之下，四面雪流不止，冷氣鉆沿。他也不知自己怎的，明明十分害怕，明明不忍目睹，那目光卻偏生挪不動半分，只像根釘子一樣紮在少女蹲伏的背影上。
原來一條鮮活的性命，在她手裏，也和那些人並無二般。
他第一次覺得，原來她的手也是沾滿腥汙的，骯臟的，令人畏之如魔的。
飛星轉過了身。他下意識後退，她雪白的齒間都是猩紅，如同剛生生貪食下了一身肉血。而她碧琉璃一樣美麗的眼珠中，布著一條明晃晃的裂痕，縫痕中心，一縷縷紅水不斷淌流，在她雪似的臉頰上撓出觸目驚心的赤鮮痕跡。
“飛星，你…”他驚恐地睜大眼睛。
一陣微涼的風飄拂過，卻散不了漫天幾要致人死地的灼熱。
飛星的目光尋著血氣游在虛空之中，似乎在捕捉溟之葉的身影：“你覺得我可怕嗎？”他僵怔難言。
“我就是這樣的人，殘忍，冷血，殺人眼睛也不會眨一下。你現在看清我了？”她的眼神依然虛虛渺渺，無從落點，“我總同你講，我
壞極了，你就是不相信。”
溟之葉卻像什麽也聽不進去，身體微微地顫抖：“他的兵器都還沒拔出來，他分明就是無辜的，你為什麽還要殺了他？”
“因為我想啊。”
“你！”他似是激動，反應過來時，人已經沖到了她的面前。他驚怔，不知自己是怎麽了，滿眼燃燒的緋紅中，只有那雙赤碧鮮亮的眼睛，宛如從火海中烤煉出的刀子，狠狠刺在他心臟最柔軟的一塊。
痛不欲生的痛。
他忽然擡手，以一種極溫柔的動作撫擦去她臉上的血水，指尖下，明顯感覺到她一抖，他近乎懇求地道：“飛星，你不要報仇了好不好…不要再殺人了好不好？你說，你想和我一起住在這裏，我們就一直住在這裏，像平常人一樣生活…”
她眼中流淌的血水霎時如噴發一般愈發狂湧。她揮去他的手，將被浸得鮮紅的衣袖擡起，覆在眼前，呼吸平靜。終於，再輕輕地放下，碧瞳中的裂縫開始逐漸愈合，碧綠色像水一樣吞沒了血紅。
“溟之葉，”她仰頭看著天上，那輪沈在茫茫烏海中幾乎消失的月亮，“明天又要打仗了。”
“…什麽？”
“剛才那些天璇的士兵說，明天，這場戰爭就要結束了。”飛星依然看著月亮，“結束了，我和你也結束了。從今天起，你就不要再出現在我面前了。”
他踉蹌了一下，臉上蒼白駭人，卻還是上去拉住她的手：“你是不是覺得我會因為你殺人討厭你？不會的，我剛才，只是有點激動，你別生我的氣。”
那只手卻像水一樣，毫無痕跡地滑出他的手掌。
“我沒有心情再為你生氣了。”
行在風中，走過腳下烈血滿地，再不管顧身後屍骨淒淒。月光吞收，陸土昏暗，只留著一個少年近乎撕心裂肺的哭聲，愈顯悲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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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哐啷！”
一聲乍響，中心最為華麗的一座大帳中驟然傳出暴怒的呼喝：“真是白養了一群窩囊廢！昨日那麽好的機會，為何不趁機便將他們連同那公主一網打盡？竟還白白放了他們走，是嫌天璇這仗打得還不夠慘麽？！”
東西被摔得一地狼藉，帳中侍奉的諸人早已嚇得滿臉慘白，噤若寒蟬，唯獨榻邊站立的一名赤甲侍衛面不改色，仿佛習以為常。旁人卻都不知為何這淩司王子自重傷醒來後，脾氣便暴漲數倍，極其易怒，且有時怒罵著便是言語錯亂，詞不達意，令人不知所以。
“請殿下息怒。”那赤甲侍衛靜靜將一樽酒水奉至榻邊。淩司身披白袍，氣得面色怒紅，看也不看便一手揮去，碎片酒水頓時又灑一片。
“殿下，這一切都是尊者的意思。”赤甲侍衛聲音平靜。
“他到底想幹什麽？”淩司猛然起身，恨恨低喝，“真是當我天璇無人，能任他為所欲
為了！？”
赤甲侍衛道：“當日我軍之策早被看穿，尊者大人也是為挽狂瀾於危際，這才不得已…”
哧然利響，寒光破空，血芒鋒冷的長劍已橫在他頸間要害之處。帳中死寂，冷氣狂漫，淩司目色兇陰，直抵著他的脖頸：“你若再為他說一個字，信不信我立時就將你碎屍萬段！”
赤甲侍衛神容不變。帳門外簾忽起，冷風陣陣搜刮灌入，隨之攜進一道幽魅惑人的嗓音滑過幾人耳畔，心頭一時恍惚——
“這是誰又惹了殿下生氣，非得又喊又殺的？”
烈艷的紅影一晃而駐，一人紅唇似血，映著帳中燈火幽邪而懾人。幾名侍從無端而懼，僵立原地不敢動彈分毫。
淩司目中鋒厲未退而暴盛，要直直洞穿他胸膛心骨。紅袍尊者輕笑聲起，帳內驟然卷起一陣流風強壓，侍從驚呼尚未脫口，人便被卷著拖出了帳外。
赤甲侍衛見狀，向著兩人傾一傾身，亦退出了帳外。
“殿下傷重未愈，怎麽就動這麽大火氣？”聲音含著笑，亦含著寒風呼嘯的涼氣隱隱。
淩司深深看住他，語氣冷得滲人骨髓：
“本殿下聽說，尊者大人昨日率軍在十裏荒谷伏擊梵天帝軍，怎麽最後竟不戰而退，功虧一簣？”
紅袍尊者道：“哦？原來殿下不過介懷此事。”
“尊者大人，”淩司壓低了嗓音，強行抑住心胸中狂湧的怒火，“天璇數年隱忍負重，廝殺拼搏，萬千個日夜踏著血汗走來，為的便是今次一戰，此事若不能給出一個解釋，休怪本殿下不念舊情。”
紅袍尊者唇邊若有若無溢出絲冷笑，開口依舊一派恭敬悠然：“殿下要怒也是應當。確實，顧全大局，誤入敵計之言不過皆是些借口。雖說昨日他們反將我們一軍，但若真正廝殺一場，天璇倒未必會敗，或還有可能將那十萬帝軍殲去至少三分之二的勢力。”淩司的目光愈發陰沈可怖，他幽幽道，“但王軍所付出的代價又是什麽？亦是傷亡。這一戰打到現在未有勝負，雙方損失都極是慘重，對方一再設計拖延，天璇尚能經得住多久？以王軍的實力和優勢，唯求一個速字。”
淩司的情緒稍稍是平覆了些，神情卻仍然陰沈。
“依尊者之言，便是篤定了後日一戰我軍必能大勝梵天？”
“只要一人不在，大勝便已是定局。”
他目光驟挑：“何人？”
紅唇瑩瑩暈著抹幽光，微啟而動：“帝國第一神將，似珞。”
淩司眼中驀地閃過絲深亮而鋒厲的神色，沈默片刻，低聲道：“聽聞此人雖曾所向風靡，戰無不勝，近年來卻已退出殺場，根本不問戰事，且性情極是古怪，並無立場。”
“不錯。所以，他應該不會出現在邊境的戰場上。”
“如此你便能篤定一切？”
“這難道不該是殿下所要篤信的？”
“好，”淩司語氣微沈，旋身落坐榻邊，閉目養息，“那本殿下便等著！”
紅袍尊者向他傾身，又忽然想起一事。
“本尊倒給忘了。近日青磲中，似乎出現了一名修煉魘蠱的女子，年紀輕輕氣勢不小。本尊的人查了她的來歷，殿下猜如何？”紅唇挑起饒有趣味的笑意。
淩司冷容道：“這與我何幹？”
紅袍下笑聲輕隱：“那女子名叫飛星，是梵天邊境玻瑯鎮的遺民。”聞言，淩司雙目微微挑開一線細芒，那深處飛快浮上抹難以察覺的異色，轉瞬消逝若無。
“殿下該不會不記得，當年那一役可是
殿下親自統率，雖然最後以戰敗告終，卻也在帝國邊上撈到不少好處，那屠鎮的命令，亦是殿下親下的。”
他聲中興味愈發濃郁，卻只換得淩司一道冷笑。
“這些喪家之犬為了做夢覆仇，倒是無所不用其極，區區魘蠱又能奈我如何？臨死前再讓他們狂上一陣，屆時本殿下便要好好看著他們再次跪伏在王軍的鐵騎下顫栗求饒的模樣。”
邊境，玻瑯鎮。
轉眼又過了一日，日落千山，長夜靜寧。
經過一日相處，飛星與這些流民很快就熟絡了起來。他們在她的家宅中暫時安紮駐地，入了夜，一群人圍坐在院中空曠的地方烤火煮湯，時不時說上些什麽話，竟有幾分溫馨之感。
“大叔，你們總是不說自己是從什麽地方來的，是不是不放心我？”飛星用細枝串起幾片烤菜葉，遞給身旁那身形傴僂的男子，隨意地脫口問道。
微許的沈默，男子略有苦笑地道：“姑娘救我們性命，予我們一處安居之所，我們早已將姑娘視做親人，哪又會懷疑姑娘呢？”
“只是些亡國難事，郝谷叔怕說了傷心，大夥兒也就沒提了。”一個中年女子笑著探了
探柴火。
飛星疑惑沈思，又問：“你們的國家也是被帝國清剿掉的麽？”
郝谷略是哭笑不得：“真是這樣，我們哪裏還敢到帝國邊境來避難？”眾人一陣輕笑。
女子朝火堆中又扔了兩條木枝：“我們國族的力量都很弱小，都是在邊境諸國的亂戰中遭受牽連滅亡的。起初天璇王國尚能庇護著我們，後來他們的野心越來越大，所有人都在忙著打仗，根本沒人顧及我們。天璇的人嫌我們累贅，後來也就找了個借口，給驅趕出去了。”
涼風撲來，吹得火焰明滅劇顫著半晌。
飛星道：“不是都說天璇王國在境外慈善仁心，享譽諸國麽？聽說一直不少幫助收容別國的遺民呢。”
她冷笑，語氣頗是刺骨：“慈善仁心，那都是假的，假的而已，一個個狼子野心，又怎麽會將我們這些人的性命放在心上？不過是為了出師正名，騙獲其他支持，做在明面上給別人看的戲罷了。這戲幕一落，也就沒人再有興致演下去了不是？”
“要說這天璇幾年來造的孽事也少不了，這好好的國境被糟蹋得戰火燎燎，不知道葬送了多少無辜人的性命。”
“說起來，這玻瑯小鎮好像也與天璇有
關。”有一老者輕輕地道，“聽說在好幾年以前啊，就是天璇的士兵攻到這裏，把這鎮上的人都給殺光了，連條牲畜都不剩，鎮裏的血流成了河，那叫一個慘啊。凡是路過這裏的人，還不時地能聽見鎮裏傳來魂鬼的鳴聲…”
“去去去，老爺子別瞎亂說，人死了就是死了，哪裏來的鬼魂？都是些命苦的人，就是有鬼魂也該要去找那些個天璇人報仇。”
幾人一時雜七雜八地聊起來，沒人瞧得見火光照映下，少女絕倫的容顏淡隱黑暗，似玉泛了寒光，薄涼美麗得仿佛一刃鍍霜的鋒刀。
溟之葉手捧一碗熱湯站在院門口，聽見他們的對話，臉色驚怔了許久。火堆上的光越升越盛，映著整個庭院光影晃晃，隨著人聲熱鬧而紛亂，他眼睛裏始終只有她纖瘦的影子，再映不出其他人分毫。
眾多流民聊得愈發起勁，飛星默默站起，離開，看見溟之葉時，眸中碧色微微一晃，旋即掩下：“來得正好，水快不夠了，再隨我去打一些回來。”
烏天雲流過，難得透出一隙月色雪白，照起河海鱗波如銀，泛泛漸遠。
飛星和溟之葉蹲在河邊，用靈術化葉做碗，撈著幹凈的河水。四下裏幽靜寧和，兩人誰也沒說話，只自顧自地盛水。
溟之葉忙活了一整日，早已累得不行，再打了一滿碗後徑直在原地躺坐下來：“飛星，我想休息一會兒。”
“哦。”她頭也不擡，繼續動作。
溟之葉默然，片刻又輕輕道：“你也一直都沒休息，不累嗎？”
她道：“我累的話，誰去照顧他們？”
溟之葉問道：“你為什麽對他們那麽好？”
“你沒聽到？他們是那樣一路逃過來的，這天底下，流亡的難民永遠是最可憐的。”飛星看著葉碗中波漾的水光，“每個人都應該對他們好。”
他沈默了一下：“那你呢？飛星，你的家人死後，你也是跟他們一樣生活的麽？”
飛星道：“我比他們慘多了。”
他心口一跳。
過了會兒，她也累了，將數個小碗小心地擺放，伸了伸發酸的雙臂：“你這兩天的話怎麽倒比以前少了許多？”
溟之葉脫口道：“那是因為…”那是因為他想說，她卻未曾理會過。
她與這些難民在一起的時候，同以前便不一樣了。他忽然開始想念先前的她，即使每次開口，她總會報以嗤嘲和白眼，但她總歸是願意
將他的話聽進耳朵裏的。
“因為什麽？”飛星輕飄飄瞟了他一眼，彎身打理著衣擺，“算了，你這般的皇族貴子總歸是不太能體會這些。你們這些人的心裏，永遠只有榮華，虛權，當那些平凡人為了生存甚至痛不欲生的時候，你們的心裏還是只有那些。我現在不是難民，但曾經是，我有時就會想，我這一生究竟意義何在？我不甘當難民，也不屑做貴族，只有覆仇，只有覆仇才是我活著的唯一目的，我一生就是因此而活。但是如今我發現，如果活著還能拯救那些曾經和我一樣悲慘的人，那也未嘗不是我活著的意義之一。”
月光含影，流照在她玉石一樣好看的側臉上，她望著河水，烏長的頭發泛起白粼粼的光，飄飛恍如夜霧深處的精靈。
他瞳心朦朧，似水，似霧，覆了那一點清澈。
“我呢？”
“飛星，你說你是喜歡我的。那在你心裏，我有沒有一點點重要的位置？”
“你活著的意義裏，一點也沒有因為我嗎？”
他的面容在月光下照顯蒼白，語聲低輕，連番追問。
他每問一句，飛星的身體都僵硬一分，
她霍然站起，語氣冰冷：“該回去了。”衣袖拂過，收起地上的碗拔腿便走，一只有力的手緊緊攥住她的手臂。
“飛星，你為什麽…”
“你怎麽那麽煩！”飛星猛地甩開他的手，他因受不住力道，向後踉蹌了幾步。天上的月色愈發明亮，她幾乎不忍再看他白得像紙一樣的俊美臉龐。
“飛星，其實你一點都沒有喜歡過我，之前說的那些都是騙我的對不對？你從來只當我是累贅，是供你利用，隨時又可以丟棄的工具對不對？”他字字鉆齒而出，每一字的哀怒，每一字的酸楚，都深得似海。
“對！”飛星尖叫起來，“我從來沒有喜歡過你，從頭到尾我都只是在利用你，你滿意嗎？”
她深深吸氣，“你知道你有多討人厭？一個廢物什麽也不會，就會纏著別人，讓別人護著，自己像只烏龜一樣縮在別人背後。溟之葉，你比我見過的最軟弱的仔獸還要怯懦！我煩你，你偏跟著我，害我吃睡都不安寧，幼稚得只會在人耳邊大喊大叫，生怕別人不知道你有多蠢。我憑什麽要喜歡你？就算我身份卑賤，一身骯臟，甚至命不久矣，終生一人，也不會看得上你。”
她說到最後，語氣愈來愈平淡，愈來愈
平淡，平淡得將他心中最後一絲火焰也殘忍扼殺，魂墜冰窖。
夜風吹起一重重粼浪打在岸邊，水聲清亮往覆不絕，和月色纏綿成一片涼冷，向沈沒在黑夜盡頭看不見的遠方緩緩推去。
“是這樣啊…”他的聲音微有沙啞異樣，頭低低的，許是忍著眼淚，“我知道了。”
飛星面無表情，卻不斷吸著氣，仿佛剛才那一番話已用盡了她渾身氣力。碧潭般幽深的眼睛澄亮異常，底處，徐徐爬起一絲血色。
心，極痛，痛到她幾乎不想再活著。
溟之葉高揚起臉，死命憋回了眼底的水，月光亮亮刺在眼中，酸酸的疼。視線好像逐漸模糊成一片雪白，漫天的光洇染，如是雪天。深處，忽然沖起一線橘紅的刺亮，他本以為是幻覺，卻見那光越來越亮，瞬間爆散成燎原般的烈火將雪色焚盡。
他楞怔，登時驚呼：“飛星！”
飛星一時沈浸失神，竟未發覺周圍變動，此時聽他一呼，驟然揚眸看去，臉色一剎間慘白失色。
胸口心臟，近乎瘋狂地竄動，一種不安的感覺順著血液充滿四肢，讓她渾身顫抖。光焰起的方向，正是玻瑯鎮。小碗河水灑在地上，她不顧其他，瘋了一般往回而去！
溟之葉萬分驚恐，生怕她遇上危險，亦以最快的速度緊隨其後。
然而不論他怎麽拼命追趕，到底還是被甩在茫茫無際的夜色裏，再捕捉不到她的影子。
他只好慢慢地走。越臨近小鎮，血火的光越是鋪天蓋地的駭人，耳邊，似乎還聽見了廝殺叫喊的慘聲，隱隱約約，此起彼伏，在他腦中交織沖撞，疼痛劇烈。
他心下極慌。
玻瑯鎮上，血光沖了天。
天璇駐伏在青磲附近的軍隊撤退回營，路徑玻瑯時發覺有流民聲跡，憂其是帝國探報潛伏在此，為防行蹤暴露，本欲暗中將他們剿了滅口。卻不料引起了註意，廝殺之時有一人利用憩地中的燃火通風報信，造起大動，王軍一怒之下，將其盡數殘忍屠殺。
鮮血濺紅了殘墟荒垣，空氣中到處是血的氣味。
溟之葉沖來時，腳下是遍地的殘屍，那一張張臉龐都是熟悉的。他記性好，一日下來見過的臉，再多他也能識得清楚。
他擔心的那個少女，就蹲在那個被砸碎了頭顱的男童屍體旁，她的周圍，站著諸多身披寒甲戰袍的戰士。他們包圍著她，寒劍浴血，殺氣淩厲，卻都不約而同地緩緩向後稍退著——他
們畏懼她。
她輕手輕腳地為男童裹上一件衣裳，將他的雙眼合起，然後才站起來。
血艷似火，碧瞳飛裂。
溟之葉耳目轟鳴。
他從沒見過她這麽可怕的模樣。
她狠狠咬碎他們的頭顱，挖出他們的心腸，撕斷了他們的四肢，還有的被魘蟲爬滿一身，從皮骨，到血肉，到頭發絲皆被吃得幹幹凈凈…
血的味道，像狂漲的浪潮一樣漫過鼻尖，漫過嘴唇，漫過視線。
她站在血河之上，每動一步，便是一人頭頸分裂。鮮血汩汩的聲音極似蠕蟲肚子餓時的鼓聲，他胃中劇惡，躬身狂嘔。濃血映著天上的火光鮮艷蜿蜒，一名站在不遠處的戰士手腳顫得幾乎散架，整個人跌倒在地，剛拔出的兵劍掉落在地上。
“你別殺我，求求你別殺我…他們不是我殺的，我沒殺他們，一個都沒有殺過，真的…”他看著飛星，戰抖如狂，不斷懇求。
飛星在他身前蹲下。
“求你，我求你了，求你放過我…放過我…”黑影似惡魔張開的利爪般，猙獰而來，他發不出聲音，感覺自己的頸子被那惡魔抓在手裏
。
溟之葉大喊：“飛星，不要！”
手起，屍落。
心臟冷得像墜在萬丈玄冰之下，四面雪流不止，冷氣鉆沿。他也不知自己怎的，明明十分害怕，明明不忍目睹，那目光卻偏生挪不動半分，只像根釘子一樣紮在少女蹲伏的背影上。
原來一條鮮活的性命，在她手裏，也和那些人並無二般。
他第一次覺得，原來她的手也是沾滿腥汙的，骯臟的，令人畏之如魔的。
飛星轉過了身。他下意識後退，她雪白的齒間都是猩紅，如同剛生生貪食下了一身肉血。而她碧琉璃一樣美麗的眼珠中，布著一條明晃晃的裂痕，縫痕中心，一縷縷紅水不斷淌流，在她雪似的臉頰上撓出觸目驚心的赤鮮痕跡。
“飛星，你…”他驚恐地睜大眼睛。
一陣微涼的風飄拂過，卻散不了漫天幾要致人死地的灼熱。
飛星的目光尋著血氣游在虛空之中，似乎在捕捉溟之葉的身影：“你覺得我可怕嗎？”他僵怔難言。
“我就是這樣的人，殘忍，冷血，殺人眼睛也不會眨一下。你現在看清我了？”她的眼神依然虛虛渺渺，無從落點，“我總同你講，我
壞極了，你就是不相信。”
溟之葉卻像什麽也聽不進去，身體微微地顫抖：“他的兵器都還沒拔出來，他分明就是無辜的，你為什麽還要殺了他？”
“因為我想啊。”
“你！”他似是激動，反應過來時，人已經沖到了她的面前。他驚怔，不知自己是怎麽了，滿眼燃燒的緋紅中，只有那雙赤碧鮮亮的眼睛，宛如從火海中烤煉出的刀子，狠狠刺在他心臟最柔軟的一塊。
痛不欲生的痛。
他忽然擡手，以一種極溫柔的動作撫擦去她臉上的血水，指尖下，明顯感覺到她一抖，他近乎懇求地道：“飛星，你不要報仇了好不好…不要再殺人了好不好？你說，你想和我一起住在這裏，我們就一直住在這裏，像平常人一樣生活…”
她眼中流淌的血水霎時如噴發一般愈發狂湧。她揮去他的手，將被浸得鮮紅的衣袖擡起，覆在眼前，呼吸平靜。終於，再輕輕地放下，碧瞳中的裂縫開始逐漸愈合，碧綠色像水一樣吞沒了血紅。
“溟之葉，”她仰頭看著天上，那輪沈在茫茫烏海中幾乎消失的月亮，“明天又要打仗了。”
“…什麽？”
“剛才那些天璇的士兵說，明天，這場戰爭就要結束了。”飛星依然看著月亮，“結束了，我和你也結束了。從今天起，你就不要再出現在我面前了。”
他踉蹌了一下，臉上蒼白駭人，卻還是上去拉住她的手：“你是不是覺得我會因為你殺人討厭你？不會的，我剛才，只是有點激動，你別生我的氣。”
那只手卻像水一樣，毫無痕跡地滑出他的手掌。
“我沒有心情再為你生氣了。”
行在風中，走過腳下烈血滿地，再不管顧身後屍骨淒淒。月光吞收，陸土昏暗，只留著一個少年近乎撕心裂肺的哭聲，愈顯悲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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